父親比我大了整整50歲,老來得子,高興得放了兩大掛鞭炮,擺了10桌宴席,還開了那瓶存放了兩年都沒捨得喝的五糧液。
8歲時,父親帶我去學二胡,從家到少年宮,騎自行車足足要一個小時。等我放學了,他把我送過去,晚上9點再去接我。到家時,已經10點多了,我飯沒吃,功課也沒做,不得不繼續奮戰到深夜。於是,父親決定買一輛摩托車,這樣我就能在晚上11點之前上床睡覺。我媽說:「你都這麼大年紀了,能學會嗎?」父親握緊拳頭,一邊展示胳膊上的肌肉一邊豪情萬丈地說:「穆桂英53歲還掛帥出征呢,我是個大老爺們,小小摩托車還征服不了?」他胳膊上的肌肉鬆垮垮的,看得我一個勁兒地捂著嘴偷笑。
我10歲時,父親60歲,從單位光榮退休后的第二天,他就找個人多的街道,擺起了修鞋攤。收費低,活兒做得又好,常常忙得抽不出身吃飯。以前的同事閑逛到他的攤前,不解地調侃:「老黃,退休工資還不夠花呀?都這麼大歲數了,還干這活。你這手藝什麼時候學會的呀?」父親一邊抱著鞋飛針走線,一邊爽朗地笑:「這麼年輕就閑著,還不得閑出病來。」看著他溝壑叢生的臉,我忽然感覺有點難為情。
我讀高三那年,父親執意在學校附近租間房子,學人家搞陪讀,還不辭辛苦地把修鞋攤也搬了過來。我上課時,他在家做飯;我放學時,他急匆匆出攤。飯做早了會涼,但他總是把時間掐得很准,每次我都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。可這樣的話,他就只能餓著肚子幹活,能吃飯時菜早已涼透。我幫他收攤,一個補鞋的中年婦女說:「你孫子都這麼大了呀,那你幹嗎還這麼拚命?讓兒子養著就好了。」我站在旁邊,臉上火燒火燎的,命令他:「以後不要再擺攤了,家裡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!」他把臉一沉,氣呼呼地說:「我還這麼年輕,還能多掙點!」說這話時,他68歲,原本挺拔的腰身已經有些佝僂。
大學時,遠離家鄉,我和父親難得見上一面,所有的交流都靠一根細細的電話線維繫。他總是在電話里說:「想買啥就買啥,別太寒磣,我還年輕,養得起你。」
畢業后,我留在大城市發展,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讓自己離遠方的父母越來越遠,連電話都打得少了。偶爾打過去,父親還是那一套話:「家裡一切都好,我這麼年輕,能有什麼事兒啊?在外面好好乾,別瞎操心!」聽他這樣說,我就真的很少操心,連談戀愛、買房子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父母的經濟支援。此時的父親已經快80歲了,我知道他已經不年輕,但是我卻一直以為他至少身體健康、沒病沒災。直到母親的電話打過來,我才知道,原來有那麼多的秘密,我一直不知道。
父親病了,是腦出血。他一直有高血壓,常年離不開降壓藥。他是在鞋攤前病倒的,中午的太陽火辣辣地烤著,年輕人都避之不及,何況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?父親躺在床上,高大的身軀被歲月打磨得像一片瘦小的葉子,眼窩深陷,顴骨突出,頭髮白得如一團蓬鬆的棉花。而一周前,他還在電話里對我說:「我還年輕……」
看見我,父親想要坐起來,並努力張大幹癟的嘴,做好了展示年輕的準備,但最終,只發出極低的聲音:「我一直不敢老,怕我老了,你就沒有父親幫、沒有父親疼了,可我還是老了……」
原來,這麼些年,父親一直在用行動和語言激勵自己、強逼自己時刻保持年輕狀態,好給我掙足夠多的錢,給我足夠多的幫助,給我足夠多的愛,也給我足夠多的從容與坦然,讓我不因有一個年邁的父親而自卑自憐!
而我,居然根本不懂父親的良苦用心,竟在他誇耀自己還年輕時,曾生出一絲厭惡與不滿。如今,在父親病床前,看著老如朽木的父親,我終於忍不住淚流滿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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